杨森林/文

年轻时的祁生华校长与爱人王登林老师（照片提供：巫涛）

一

年的春天要比以往早些天来到鸣沙中学。

“二月二,龙抬头"刚过一场春雨涤荡了空中的污浊，给天空和大地冲洗了个清清爽爽痛痛快快的淋浴澡，大自然像刚刚挤出的羊奶子一般新鲜富有动感。

校园门口语录碑前的三棵倒柳垂挂着的柳枝拗出了新芽。围墙阳面边上的枯草泛出了新绿。清晨的太阳刚从学校东面山头上最高处的“瞭马墩”（鸣沙地区自古看望养马湾一带马群的最高处）顶升起，就给西边大瓦房教室跟前的两棵杏树花涂上了金色。一群常年围着七星渠外侧退水闸水塘寻吃小鱼的水鸟发出快乐的叫声，从水塘窜出展开翅膀“噗噗噗”贴着校园房顶飞向北边塔河弯河滩方向，像海燕扎向大海般一头扎进了旷野深处。沿围墙内侧矗立着的两排杨树上几只喜鹊飞上跃下“叽叽喳喳”报着喜讯。

男同学围着倒柳你拽我拉，不一会就把柳树枝条劈折得面目全非，你争我抢阙到手里左转右拧几下，用牙咬住枝条里面的白色木棍，双手拉着外面的绿皮撕扯下来，只留一个空心的绿色树皮圆桶，然后在树皮圆桶外围用牙齿轻轻咬着剥去最表面一层绿皮，留下绿中泛点白色的木纹经部做舌簧，一个完整的咪咪子就做成了，放到嘴里使劲一吹，发出“咪咪哇哇”声响，围着女同学故意吹一圈，发射出朦朦胧胧的情感，自己似乎格外得意，女同学捂着耳朵只喊讨厌。

当年女性正提倡“英姿飒爽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女同学中出头露面者“娥眉不肯让人”，拿来教室里的凳子站在杏树底下，将洁白的杏花一把一把折断，只递给女同学们，然后相互簇拥着肩挨着肩在鼻子底下闻来嗅去表现出极为亲密的样子，像是故意做给男同学看。

“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起，同学们从教室里抱着各自的凳子，稀稀拉拉走进“工”字房，并不情愿地按照班级（当年按照部队编制叫做“排”）排队，嗡嗡嗡的噪杂吵闹声像是要把房顶掀翻。还没等全都坐好，西面主席台上的主持人肖向东副主任（相当于副校长）就大声喊道：“静一静！大家静一静——现在，请同学们欢迎鸣沙中学革命委员会新主任祁生华——讲话——！”

“咪哇哇——”整个“工”字房马上响起了一片“咪咪子”怪叫声，有的如杀猪声般尖叫刺激得人心惊胆战，有的像老牛发出的哞哞叫声喊震撼得人不得不紧捂耳朵。女同学们摇动着手里的杏花，表面上像是表示欢迎实际上则是不甘示弱于男同学一同起哄。

一位身穿蓝色中山装大约一米六七左右的中年男子来到主席台中央。他留着平头，长着圆脸，双眉略显几分英俊，两眼明亮似乎能够说话，四个扎在上衣外面的口袋就像周恩来总理常穿的服装一样，左边上衣口袋还插着个钢笔，微笑着伸开双手朝台下的人群按了按，出人意料地说道：“谢谢鸣沙中学的同学们能用这种特殊的仪式欢迎我的到来！”

嘈杂的会场一下安静下来。

他亮亮了嗓门说：“咱们鸣沙中学的同学就是不一般——从建校到今天，不管外面怎么动荡，鸣沙中学的学生没有在中宁县带头给老师贴过第一张大字报，不管是我之前的孙全信校长、苏忠深校长、殷思齐校长，还是戴着这样那样‘帽子’的老师们，他们都受到了同学们的保护和爱戴！不像我前两年子另外一个学校被自己的学生把腰椎打坏整整休息了两年时间。这次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想安排我来鸣沙中学主持工作，我早就听说过咱们鸣沙中学有尊师爱教的好传统，我先给咱们鸣沙中学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深深鞠一个躬，请大家从今往后监督我的工作——”说着他就弯下身子来了个90度。

“咪哇哇——”一声，全场同学们齐声吹起的咪咪子整齐洪亮，伴有节奏的拍起了热烈欢迎的掌声。连算命先生也没料到祁生华会以这种实实在在的方式与大家赤诚相见。

这种实实在在赤诚相见与同学们嘴里吹出的咪咪子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淳朴淳厚发自内心扣扣悦耳震撼人心。鸣沙中学正是在祁生华手中逐步形成了实在实干的校风，一时无数英杰从这里雏鹰展翅，翱翔苍穹，在全国及世界各地开始了自己的辉煌。仅我所知的领军人物有：

木匠宋家忠，骟匠朱宝元，铁匠贾应金，阴阳曹元真，养殖大户王霖，种植大户党金虎，卖豆腐大户贺志邦，村长张学胜，商人常治栋、孙常青、刘树义，高级工程师张立怀，知名教师教授秦新生、秦瑞冬、刘树玉（美籍华人）、杨宝峰、黄学勤、朱自国、徐万阳、徐辉、任天慈、黄兴军、张文龙、谢云，画家杜宁旭，摄影家高学祥、王毅，书法家袁方、杜伟、黎敬忠，资深媒体人作家杨森林，作家李学忠、张福贵、毛兴国、陈学锋、张永祥，剧作家刘文惠，名记者樊学宏，音乐家高建堂、高立兵、马文祥，企业家贾天将、康建华、秦毅、王顺祥、吕贵东，枸杞专家曹有龙、秦鹏生，水稻专家王兴盛，妇产科专家刘玉华，外科专家尹国祥，儿科专家陈彦香，农业科学家袁汉民、秦志生（美籍华人），昆虫学家李后魂，计算机专家孙学先，跨物理化学量子学等多学科科学家张少军，化学博士后专家李学强，大法官康国华、李淑兰，师级军人王少宇、滕慧，老山前线指战员吴少先、周兴堂，警官王学仁、高学文、张立德、刘进宝，科级干部龚汉能、曾庭玉、杨斌，处级干部吴洪宝、赵银，厅级干部吴洪相、康占平、尤学忠、杨铭宏、刘进国、赵志强，省级领导袁汉民……，各行各业，人才辈出，数不胜数。

鸣沙中学时的祁生华（照片提供：巫涛）

二

我与祁生华第一次接触源于指挥大合唱，真正建立起师生之情源于相互间的摸头——我当年是小娃娃遇到难以跨越的人生之坎时，他摸我的头鼓励过我；他后来成为成为老娃娃遇到难以跨越的生命之坎时，我摸他的头安慰过他——

那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时代，鸣沙中学当年驻扎着解放军，各班级延用解放军建制，把班级编成排，把小组叫做班。我们初一三个班级被编制成七排、八排和九排。当时排座位不像如今谁学习好谁受老师器重谁坐第一行，而是谁最小最调皮最需要管制谁就坐在第一行老师眼皮子底下。七排三个最聪明的Sma坐在第一行。这三位仁兄非寻常之辈，个个聪明过顶。有位长发美女大学生毕业刚分来鸣沙中学当老师，给七排上第二堂课语文课就闹出了爆炸新闻：或许是美女太漂亮过于动人，或许是聪明男孩天生就过于早熟对异性有特殊敏感，长发美女给他们讲过第一节课，三个Small就琢磨着怎么能闹出点动静捉弄她一下，也算开心一刻或多或少能够满足一下心中萌发的某种欲望。素有“智慧星”之称的Small智慧超群，他出馊主意说：“要是等她再来上课调过身在黑板上写字，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她准会洋相百出，我们就有好戏看……”平时机灵得上蹿下跳关键时不顾后果的Small说：“东西我来找，关键……”“智慧星”Small没等他说话就大包大揽：“只要把东西找来，你们就等着看戏——”

待长发美女走上讲台刚朝黑板转过身去，“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长发美女一声惊叫，扔掉粉笔拔腿搬开教室门，身子还没逃出去，门“咚”一声磕向了额头，一缕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先她一步跑出了门外。

这一爆炸把七、八、九三个排的同学们全都震出了教室。一场追查爆炸案主犯从犯的甄别在七排展开。三Small都说不知道。一个个挤兑，一个Small说鞭炮不是他找的，另一个说火柴不是他寻的，再一个Small说他原本啥都不知道，但他桌子仓仓里的书本被鞭炮爆炸的烈火早已烧焦。

案子侦破了三天。祁生华把仨Small叫在一起，像交朋友一般开导说：“现在最顽闲的人，将来有可能是最有出息的人！但做人从小就要有担当。敢做不敢为，有胆量做的出，蹾出滥子没勇气承担，还想把责任推卸给别人……”他边开导边摇头，“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朋友。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是最孤独的人，一辈子绝对不会有多大的出息！”

仨Small开始相互争着抢着承担责任，日后果真成了生死之交的铁哥们，平时形影不离，一把韭菜不零卖。有人看见他仨趁着校园没人一同在西边一片桃树林里点燃了三炷香，学着《三国演义》里刘关张结拜的样子对着香头三叩九拜，上演了一处校园结义的经典。一个Small日后医科大学医院急诊科著名的外科专家，经他手从阎王殿里抢回的人命数以万计，鸣沙中学毕业的校友和鸣沙地区的乡里乡医院找到他，准能得到最好最快的治疗。“智慧星”Small农学院毕业成为农业专家，他将中宁枸杞带到加拿大培育种植成为传奇。另一个Small宁夏财经学校毕业后来成了银行行长。

祁生华以仨Small事件为契机，在全校开展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比赛，以解放军为榜样来规范学生行为。

他来到我们八排（初一2班）看见我站在讲台上甩着两只胳臂给全班打拍子唱歌，转回头一会儿拿过来一张纸递给我说：“节拍是这样打的——”

我展开纸张上面用笔画着箭头，表示节拍是双手先从下往上伸起，到最高处再从上往下回到原来地方，朝外绕一圈再伸向最高处。我按着他画的箭头再指挥时，同学们说这样节奏明快，胳臂有力度，众人跟着节拍唱起来有气势。我们八排（初一2班）一举夺得全校比赛第一名。颁奖大会上，祁生华的又一个出人意料差点吓掉了我的下巴——

他在“工”字房前的主席台上对着麦克风通过大喇叭忽然面向全校师生宣布：“现在——请全体师生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八排的杨森林同学给大家指挥全校大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走上指挥台的，只记得双手按照祁生华教我的套路挥起，感觉胳臂一起一伏带动起的全校师生大合唱声浪像沙尘暴一般势不可挡，还没有走下指挥台，同学们再次鼓起了赞扬的掌声。挨我站着的王霖王永常同学抢着将我抱起来转了一圈。这极大地培养了我日后每逢大场面必然超常发挥的自信——从鸣沙中学到中宁中学，从宁夏大学到北京清华，从德国哥廷根到美国硅谷，场面越大层次越高，我的讲演讲座越加放彩——年5月，第一次从北京到德国20多天，回来撰写了《笑问客从何处来——访德前后日记》系列文章，在几家报刊连载引起反响，成册出版后轰动一时。年赴韩国调查枸杞文化，将韩国枸杞方准备要写作的《枸杞通史》文稿动员拿过来，共同编辑出版了世界首部《枸杞通史》，得到社会方方面面广泛认可。

鸣沙中学时的祁生华（右3）

三

没过几天，我被同学们推举为学生代表，成为“鸣沙中学革命委员会”五位成员之一、鸣沙中学红卫兵政委（相当于学生会主席，团长是比我们高一级的已故校友王兆礼）、鸣沙中学团总支委员（书记是已故老师韩继军，副书记是高我一级校友黎敬忠同学）。

祁生华因势利导先依靠完善学校组织调动学生各方面求知欲望，给青年教师李树俨介绍对象，给陈国梁、韩继军腾出大点房间结婚安家，叫王民国、仇标、王春祥、杜通等一批大右派大胆上讲台给同学们放开讲授知识，叫肖向东等教师与鸣沙白马长滩恩和农技站、种子站联系，带领学生们开门办学，维修拖拉机、电动机，帮助各大队精选良种。鼓励冯志远老师给同学们教五线谱。派杨宗仁老师带领鸣沙中学足球队连拿中宁县教育界足球冠军，拜友亮老师带领鸣沙中学排球队连拿全县排球赛第一，万长年老师带领鸣沙中学篮球队打遍中宁无敌手。任天慈、黎敬忠、庞金虎、庞国兴、马英玉等同学成为中宁县篮球队主力队员，代表中宁县球队出战宁夏。任天慈后来上了西安体育学院成为中宁县体育领军人物，先是中宁县体委主任、现在是河南建业体育集团高管。有趣的是：我在中宁中学当教师时，中宁中学教师篮球队3名主力任天慈、余振强、杨森林都是鸣沙中学毕业的学生，不管赢鸣沙中学多少分，鸣沙中学的老师总是自豪炫耀：“赢也是我们鸣沙中学的！”黎敬忠作为篮球特殊人才应征入伍，是部队专业篮球队员。李泉和陈新华同学成为中宁县足球队主力，陈新华被银南地区足球队选为守门员。张慧珍女同学参加宁夏射击比赛打破全国青少年世界纪录，被宁夏体委招为专业射击运动员，在全国射击大赛中为宁夏屡立战功。鸣沙中学文艺宣传队更是屡创佳绩，单玉才、杨双才、马文祥、李学忠、高建堂、高立兵一大批文艺苗子高中毕业就进入中宁县剧团——高立兵成为兰州歌舞团团长，后转入四川师范学院艺术学院教授院长，高建堂成为宁夏歌舞团乐队指挥，是宁夏为数不多的只有高中学历被破格评审为国家一级作曲家（教授级）。有关高建堂成才的故事，鸣沙中学的同学们至今念念不忘，口口相传——

当年家庭都困难。高建堂酷爱音乐，为了寻找一个板胡，自己动手先用土垡垃砍了个板胡模型，用木匠拉锯拉下来的锯木渣掺上胶熬成糊糊，糊在模型外边晾干后，把土垡垃用刀子划碎拿出，胶糊的外壳就是板胡发出响声的头部。从树上砍下一根树枝按照板胡位置掏开上弦洞穴。夜半三更摸进生产队牲口圈，在烈马屁股后面一边念叨着“对不住了——”一面挑出一撮马尾狠劲往后一拽，偷偷拿回家用松香来回拉拽，然后找个竹杆在热火上烤热阙成弓形，把上过松香的马尾拉到弓形上就是拉板胡的弦。他高高兴兴将自制的板胡拿到学校宿舍咯咯吱吱拉出声音练习拉板胡技巧，尽管有些刺耳，开始大家还觉得稀奇好玩也能够容忍他只要有时间就拉学的举动。久而久之，大家忍无可忍了——高建堂不分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咯咯吱吱，连自己盖的被子也被板胡底部露出的杆子戳出好几个大洞，没人再愿意与他同住一个宿舍。其他人只要听见他的板胡声脑袋像要爆炸般难受。可高建堂宁可叫人把被子扔出门外，咯咯吱吱的板胡声决不停止。

祁生华为高建堂出主意：“你怎么就连胡子上拉的马尾巴一样一根筋——晚上想拉把胡弦挤在一起不让出声，自己找准点位；白天到七星渠上对着渠水放开声音，爱怎么拉就怎么拉不就完啦!”

高建堂茅塞顿开，一拉不可收拾，说是七星渠的流水最懂得他的旋律，硬是把自己拉成了西北有名音乐家。

中宁文教局时的祁生华

四

转眼到了初中毕业前夕，鸣沙中学爆出了特大新闻，而且将我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

初一开始我每年代表中宁县参加宁夏中学生排球大赛，每次离校一个半月到县城参加集训后赴全区比赛。年10月的一天，我比赛回来早晨到校园忽然发现黑板报上写出了“玩火必自焚”的大批判黑板报，指名道姓批判我排副排长、当时与我私交最好者之一的同学，说他搞了非法组织。

我看后没有急着去补课，而是直接找到祁生华主任，像对冯志远问题一样表明自己观点：对待学生错误可以批评，但不能用敌我矛盾的文字。祁生华对我说：“改掉黑板报上的几个字容易，但你们排搞了个类似‘工程纪要’，有些麻烦。”

他马上从校园里喊过校团委宣传委员朱学文（后来是银川市政府副秘书长、银川市科技局局长），要他把“玩火必自焚”五个字擦去，改为“个人主义必须批判”。朱学文是高我们一级师兄，学习全面，板书出色。

祁生华向我说明事情起因：初中毕业前夕，我排同学间为竞争上高中名额发生内讧，与我私交密切的副排长为了压住同大队一位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同学上高中，以其家庭出身上中农为借口，在全排推荐时背地里活动一些同学没有给其投票。辅导员（班主任）追查时，他组织起一帮同学与辅导员（班主任）对抗，鬼使神差按整理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纪要”》，在全排（班）同学间暗中流传，发展成员。辅导员（班主任）得到原件，交给校革委会，有人马上作为政治事件要追查《纪要》的来龙去脉。

我对祁生华实实在在地说明了原委——

我家里住过部队通讯连马连长，他带的兵每次训练要飞跑着将挂在胸前的一卷子皮线以最快速度放开再收起，然后按着发报机像电影《英雄儿女》里是王成一般把密码电报发出去。他的兵跑步放收线利索，就是记电报密码比不过其他连队。他发现我记忆力强想将我作为特招，动员我直入他的连队，想培养我成为发报尖子，为连队争光。我借机向他打听部队的内部情况满足好奇。我至今都没有搞明白那个陕西省礼泉县与后来声名显赫的郭伯雄同一个县又同一天入伍的马连长，为何当时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真的产生了兴趣：不仅给我私下讲述兰州军区政委肖华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还真把林彪集团的“工程纪要”悄悄给了我，指着钢笔字印刷件说：“好好看看，这上面的钢笔字非常漂亮，是你们宁夏人于新野的手迹。”我塞进裤腰带，跑到学校与密切者副排长偷偷抄写了半天就完璧归赵，还真模仿过于新野“工程纪要”的笔迹——于新野是当年从银川二中应征到部队后来成为林立果死党，“工程纪要”就是他用钢笔写出的具体手迹，其行书笔法出神入化，我与副排长抄写模仿时啧啧称赞，后来我与于新野妹妹同单位共事，谈起当年在鸣沙中学模仿她哥哥笔迹，感慨万千，心照不宣——当年在鸣沙中学做梦也不曾料到：我那个密切者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如此鲁莽，小小年纪，现学现卖，真的搞出了所谓的“组织舰队”，闯出大祸，难以收场。

祁生华静静听完我的叙述，想了想说：“本来开会决定要开除他的团籍和学籍的……这样吧，晚上开革委会，你先说出你的意见——对待学生所犯的错误，以批评教育为主，绝不能上纲上线。”

一场连锁反应的风波是平息了，但不知内情的王兆礼（红卫兵团团长，相当于学生会主席，已故）在红卫兵团部会议上一再埋怨我：“他那么无法无天胡搞，你作为红卫兵团政委，为啥不早早给组织汇报？”可他哪里知道我那密切者是替我背了黑锅——当时许多人还以为是我俩闹了矛盾。

祁生华当时告诫过我：“有些事，要让它一辈子烂在自个的肚子里，也不能对任何人随便提及——不然，祸从口出。”

不久，应届毕业生上高中名单公布。副排长、与我私下关系密切者同学自然名落孙山。与他同一个大队全面优秀的那位出身上中农的同学，因受所谓《》影响而比其他上高中的同学迟报到了一个月。

我看了名单，怎么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祁生华不在。我找到主持工作的校领导，自以为把我的名字遗漏掉了。他的一席话五雷轰顶：“老祁（当时大家就这么叫祁生华）到县上开会临走安顿说——你要上师范——上了师范出来就有工作——你是故意装、还是真不知道？全校谁不知道你是老祁早就选定的未来女婿啊？”

我脑袋“轰隆”一下，眼冒金星，天崩地裂……

好容易等到祁生华回学校，白天我都骚得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去直接见他。夜晚像自己做贼般看见没人时才溜进了他的屋子。委屈得恨不能哇哇大哭，可就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别人侮辱我是你未来的女婿……”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若无其事反问我：“女婿又咋了？你就不能给我当女婿？”

我再次受到了五雷轰顶的摧残，委屈得真要掉出眼泪了。

他把我按在椅子上，用手摸着我头说：“看把你急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头掉了不就碗大的个疤嘛！一句未来女婿的流言蜚语就像霜打了的焉茄子——那你将来还怎么承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怎么跨过人生中的沟沟坎坎？”

接着他向我道出了自己的人生经历：

祁生华是年中宁中学首届初中毕业生，因国家急需人才，16岁没上高中就在中宁县委参加了工作，21当了县委文教部副部长。23岁当了中宁三所中学之一的枣园中学校长，自创一套20条管理学校规则，枣园中学连年冒尖。文革开始有人暗中教唆学生，给他戴上纸糊的高帽，押上人力车，胸前挂着大黑板死死卡在车身上不得动弹，挂黑板的铁丝勒进脖子细肉里，鲜血延铁丝流淌到车子上也不放下。拉到枣园街上，游遍这条大街又进了那道小巷。受教唆的学生用胶皮裹住钢丝做成的钢鞭，钢鞭的头部拴着个大螺丝铁块，几钢鞭下去皮开肉绽，不省人事。晚上拉进枣园公社将大门锁住关起来，被扔在办公室地上，换人又一顿毒打，他失去知觉……朝鲜战场上当过侦察兵的堂哥打听到歹毒的坏人晚上煽动幼稚的学生变着法子要他的命，偷偷爬上公社墙外边通向墙头的一棵歪脖子沙枣树，在树上先栓好绳子，拿出侦察兵的本事悄悄将昏迷的他用绳子吊出了围墙，藏在了堂哥家里，才捡回一条命……

他双眼湿润告诫我：“没有经历真看不透社会。伤害你最深最狠的人往往是最了解你的人、你对他掏过心窝子的人，这就叫‘吃了你的饭就砸你的锅，喝了你的酒就掀你的桌’。在社会上与人相处最关键的是要把人看清楚，绝对不要再像我在枣园中学那样，把平时舍医院看人家，在病床给人家掏心窝子说几句安慰的大实话，运动一来就成了人家捅向我心窝的刀子，不明真相的傻学生真把我当做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你把政治风险那么大的东西传给别人看，别人闯出乱子，一旦追查出个水落石出，要牵扯多少人？你年轻轻的前途可能被毁。那个马连长会上军事法庭——就凭这一点，我看你说的马连长也过于感情用事，你还是好好安心读你的书。”

那以后，感觉自己一下长大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内心深处默默地把祁生华视为传道解惑的高人。

他当时告诉我：县招办是争取了一个师范预留名额，但我坚持想上大学就没有提。

退休后的祁生华（照片提供：巫涛）

五

祁生华在鸣沙中学掌管了3年，鸣沙中学名声大噪，开始走向辉煌，先是中卫、同心、盐池、吴忠、青铜峡、灵武等银南地区的中学来鸣沙中学观摩学习，后来银川、固原、石嘴山全宁夏各地学校纷纷来鸣沙中学取经。

年春，祁生华调往中宁中学任主任（校长）。年至年，祁生华任中宁县教育局长，那10年是中宁教育最为风光的10年。年，祁生华当了中宁县政协副主席。

随着年轮的增长，我们间的友谊如同储存的陈酒越加醇厚。30年前，他摸过我的头安慰我；30年后，我用当年他抚摸我头的方式，摸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脸，好好地“回敬”了他一下——

年2月，医院做了胆管大手术。在银川工作的鸣沙中学学生们——银川科委主任朱学文、宁夏大地出版社社长张立怀、宁夏技术监督局法规处处长王兆礼、宁夏农科院人事处处长黎敬忠、宁夏军区办公室主任滕慧、银川三小校长张维忠、宁夏公安厅处长王学仁、银川公安局经济监察队队长张立德等十几个同学，医院看望。

同学们刚刚走进他的病床。他躺在病床上一看见，老泪纵横。

女儿边用卫生纸给他擦眼泪边安慰：“爸爸，爸爸！这么多鸣沙中学的老学生来看您，您高兴才是，怎么反倒流眼泪啊？”

他的老嘴张得更大，像是失控的样子。

我走过去，双手从他头上摸到两个脸蛋上轻轻拍了拍，故意学着年轻人常说的夸张语言：“哇塞！——老校长的脸特光、特滑、特绵，肌肉还很有弹性唉——！”

大家哈哈哈大笑。他破涕为笑，将我的手用下巴按在脖子里夹住，拿牙啃了啃，笑着不愿放开。

黎敬忠过来握住他的手说：“老校长的手劲还这么大，哪像有病的人？”

朱学文文绉绉一板一眼说道：“就凭老校长为我们鸣沙中学当年含辛茹苦的付出，阎王爷也要多奖励您老多活几十岁哪！”

那一瞬间，他眯着双眼笑着，幸福得像个小孩般说道：“我担心见不到你们了……你都这一说，我还真是多虑了。”

张立怀开导道：“他们都叫我张天师——我一见老校长就知道——老校长是长寿之人，90岁时，我们给你过生日！”

祁生华是年生人。我在拟此拙文时，多次与他电话核实当年一些细节。每每讲起，他在电话里依然笑声朗朗：“你这个杨森林，咋还那么顽闲……”

、3、2日定稿于银川悦海新天地

前左一是枣园中学时的祁生华

祁生华校长与我的特殊交情

森林：

祁生华校长一文，您写得实在太精彩了——事迹选择典型，落笔自然准确，描写真实生动。我看着看着，止不住鼻腔发酸，双眼模糊……40多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了——

年夏季的一天，祁生华校长在枣园街上遭受一些坏人的无辜批斗之后，中午回家路过枣园卫生院，看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辆人力车——车上躺着的一个10多岁的男孩。那男孩是给生产队放马时，从骑着的马背上摔下来的。此时已经生命垂危。

祁生华校长挤进人群，用手摸了摸男孩的脸蛋，仔细看了又看，对男孩的父亲焦急地说：“医院，再不敢在这里耽搁时间了！你看：孩子的脸色这么黄，身体这么虚弱，说明内脏一定出问题了。咱们这里的医疗水平有限。你医院治疗，千万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托祁生华校长的大福，也感谢上苍的眷顾——医院后，经检查果然是内脏大出血，及时动了手术，奇迹般康复了。临出院时，医生连连说：“多亏你们时间赶得及时，再迟来一会儿，孩子就难说了。现在孩子恢复很好，不会留任何后遗症，你们放心回家好了！”

后来，男孩初中毕业，考上了枣园中学第一批高中生。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宁县委要求各公社革委会成立落实政策小组，就社教运动中错划的阶级成份给予甄别平反。男孩被枣园公社选为落实政策工作小组成员。他听乡亲们说祁生华校长家在四清运动中被划成地主成分是不实的。经过几个月的调查核实，这位男孩走访了附近几十位贫下中农，他们都作证说：祁生华校长家庭被划为地主成份是不准的、冤枉的。根据调查结果，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男孩将祁生华校长家的成分核定为中农，整理了半尺多厚的上报材料，上报枣园公社革委会研究核实审定。枣园公社革命委员会开了3次会，没有人公开表示意见。

男孩没有气馁，他将调查材料分了若干份，给参加会议的人每人手里发一份，并且在会议上反复说明材料的来龙去脉。最终，参加会议的人一致同意撤销了祁生华校长家庭地主成分的错误，核定为中农。

虽说男孩对祁生华校长当年的救民之恩做了点小小的回报，但男孩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谈起过，包括祁生华本人和家人。

再后来，男孩考上了山东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感恩祁生华校长的救命之恩，大学毕业后，学着祁生华校长的样，终生成了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直到60岁退休。如今，他也在银川买了住房，与您又同在一起生活玩乐了……

今天看到您写祁生华校长的文章，才第一次向您谈起40年前的往事，真的有些激动不已！

尽管我俩从年8月到中宁中学就亲如兄弟，也常常听您老谈起祁生华校长对你们鸣沙中学的老师同学们如何如何好……其实，祁生华校长与我们枣园中学的师生们，也都有着与你们鸣沙中学一样的至亲至爱的故事。

陆建勋

年3月9日于银川

作者陆建勋系中宁中学高级教师

陆建勋男。生于-11--13。--01高中毕业，----年上大学，--07毕业至--11月任中学中学英语老师。